没有行政命令，没有组织机构，当然也几乎没有报酬；既非“国培”，也非“省培”，甚至连“校培”都不是。
但是，31名教授、中小学名师、博士、硕士，却自觉自愿地走到一起，走进沅江市，尝试用一年的时间，将乡村学校的语文、数学、英语等学科教师，培训成合格的音乐教师。
这个团队，就是全国知名的音乐教育专家、全国高校美育教学指导委员会副主任委员、湖南师范大学美育发展与研究中心郭声健教授，和他热爱音乐教育的伙伴们。
5月初夏，磅礴的大雨中，记者走近这个团队，与参加培训的十几位教师进行了深入交流，之后用了整整两天时间，读完了培训团队师生们所有的体会文章，看完了长达两个多小时的视频记录，之前还专程赶赴沅江观看学员的汇报演出，与师生进行了多次交谈，记者一个深深的体会是——
有爱的团队做了一个有意义的公益项目，构建了农村美育教师培训新模式，促使49名教师在这个过程中“痛并成长着”。
缘起——为“开齐开足”而努力
沅江是湖南的一个县级市，现有6万多名中小学生，“音乐课是开的，但常常被语文、数学等课挤占。”今年4月，记者曾到沅江采访，有教师这样反映。“当然，更多的原因是没有专职音乐教师。”
“到今天还在为‘开齐开足’而努力。”长期致力于音乐教育的郭声健说，30多年前他曾经在农村中小学工作过，这些年也到过无数农村中小学调研，“在广大农村地区的薄弱学校，还有那么多的孩子是根本就没有上过音乐美术课的，在美育方面，他们只能羡慕城里的同龄人。我们该不该、能不能匀出哪怕是一点点的精力及投入，来为这些乡村孩子做一点点实实在在的事情？”郭声健一直在思考。他说，他不能忍受“我们的乡村孩子，带着艺术与审美的缺失和强烈的自卑感，走向大学、走向城市、走向社会”。所以他想着能否组织一批专家，用较短的时间，将非专业的教师培养成能上音乐课的教师。
郭声健是学校美育的受益者，40多年前在乡村学校就读的他，就是因为一位李姓教师的音乐课，在他幼小的心灵里播下了音乐的种子，让第一学历只是中师的他，成长为高校的二级教授。
“为乡村孩子做一点实在事。”沅江市教育局局长段学文，跟郭声健有着同样的情怀。2020年1月20日，已经是腊月二十六，天气极冷，郭声健第三次到沅江市教育局，教育局机关不少干部在处理完手头的工作后已陆续回家，但是段学文还在专门等着他。“能请到那么多名师，还全公益？”段学文几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“要问我2020年最想做什么，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‘做公益，做美育公益’。这不是一时冲动，也不是为了迎合2020这个特别有爱的年份，而是基于我这些年参与公益活动所积聚的那份思考与情怀，作出的慎重决定。”郭声健在自己的个人公众号上写道，“它将是我职业生涯中最看重、最用心、最投入的一件事情。”
有共同情怀的人还真不少。
“我看他深夜还在发公众号文章，就发微信让他注意身体，他回的第一句话是‘好’，第二句话就是‘跟我到沅江去吧’。”刘斯南，湖南师范大学音乐学院讲师，当年郭声健带的第一届本科生，就这么加入了团队；
“跟郭老师是微友，不算太熟。”长沙市枫树山南屏锦源小学副校长柳代娅，郭声健曾经作为评委听过她的课，“上课像打了鸡血一样，又擅长口风琴，正是农村学校所需要的。”仅仅微信联系，柳代娅就来了；
“也是在微信上跟我联系的，我二话没说就答应了。”许欢，湘潭市雨湖区音乐名师，之前曾在农村学校支过教，农村学校孩子们对专业音乐教师的渴望，她有深切体会；
“正是我想做的。”湖南第一师范学院音乐舞蹈学院副院长杨丹，从美国访学归来没多久，得知这件事，毫不犹豫就加入了，作为“郭门”毕业的博士，她说，这是“导师精神的传承”；
衡阳师范学院音乐学院副院长陈瑾，湖南工业大学音乐学院副院长殷瑛，湖南师范大学音乐学院副教授陈刚，湖南文艺出版社教材编辑部主任孙红成，长沙市一中合唱指挥名师魏伟国，株洲市教育科学研究院音乐教研员程方，还有来自江西的赣南师范大学副教授罗红艳，湖南第一师范学院海归博士刘婧，在湖南师范大学连续做了十几年晚会总导演的博士生吴小俐……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，来自省内外的31名教授名师、博士硕士，共同走进了沅江市。他们中，有教乐理、教声乐、教器乐的，还有教指挥、教戏曲的。一句话，小学音乐教师所需的基本功，他们，全都能教。
“时间这么长，下乡很辛苦，又几乎没有报酬，为什么愿意参加？”采访中，记者一再发问。“就想做点有意义的事。”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回答。因为是周末和暑假上课，他们做的这些公益活动，有的甚至连单位都不知道。
行动——“音乐小白”在蜕变
2020年5月20日，来自全市48所农村小学的49名教师，在沅江市新建的南洞庭实验学校，正式开始了他们的音乐培训之旅。他们中年龄最大的58岁，除极个别有点基础外，几乎全是“音乐小白”。
“最开始，好多人是被迫来的。”市教育局教师工作股股长韩正强说，原计划50人，但通知发下去好久，还只报名40来人，最后强制分配，凑到了49人。“音乐教师培训？我又不上这门课，还要搞一年，不想去！”这几乎是所有教师的心态，还有的则担心自己毫无基础，“唱歌跑调，连简谱都不认得”，怕完不成任务。
“和其他培训一样，刚开始我只是想拿到学分。”来自南嘴镇中心小学的参训学员余美在培训心得中写道。
“最初他们几乎都是这样想的。”许欢在湘潭市风车坪小学工作，当她转几次车赶到沅江时，第一次上课，发现学员们无精打采地散坐着，“眼神是漠然的”。问及为什么时，他们回答：“搞不清我们这些教语文、数学、美术、科学的，为什么要来进行音乐培训。”
“每个月我要换4次课，来回一趟车程4个小时。”来自南大膳镇学校坪小学的参训学员龚洁说，暑假还要集中培训10天，“去年疫情，暑假本来就放得晚，又辛苦，又担心学不好，大家难免有想法。”
“抗拒—反抗—美好—喜欢”，柳代娅这样形容学员们的变化。
这个变化是慢慢形成的。
首先，是授课教师的敬业精神感动了大家。教竖笛的高丽萍，在长沙市田家炳实验中学任教，本就有繁重的教学任务，那天她又是一整天的课，可能过于劳累，上午课后，“我们所有学员都去食堂吃饭了，高老师却到附近药店去买药，下午还坚持上完课，之后饭都没吃又赶回长沙”，那天的学员日记，不止一个人写到这一幕。还有郭声健，暑期整整10天都在沅江度过。“那么著名的教授，天天陪我们上课，给我们摄影录像，为的是什么？”
其次，是授课教师生动有趣的教学吸引了大家。“每次上课都激情满满”“一上午就在不知不觉中结束了，真不想下课”，新湾镇中心小学的参训学员舒靖静，特别喜欢杨丹的节奏课，“一首简单的歌曲还能加入拍手、拍脚、跺脚、捻指这些身体动作，原来节奏还可以这么玩”。
学员们不知道的是，为了这“生动有趣”，为了让大家能在较短的时间内“蜕变成音乐教师”，郭声健和教学团队绞尽脑汁，仅教学计划、课程安排，就线上线下商讨了无数次。
以舞蹈课为例，郭声健和吴小俐在课程设计时就讨论过很多次，最终，将学习内容选定为简单、易学、动感的舞蹈。比如《你笑起来真好看》这种带动整个身体的课间操舞蹈，既利于长期久坐的教师活动身体，又方便教师教授给自己的学生。
研究生团队的彭远扬是舞蹈教师之一，回忆起过往的日子，未开口就眼泪直流。
座谈的时候，记者无法理解她的眼泪，可读完老师们、学员们的100多篇心得，看完几个小时原汁原味的视频记录，记者懂了：师生都是在挑战自我，都是在倾情付出，都是在涅槃重生。
“合唱指挥的手势挥拍、直笛与陶笛的指法记忆、戏曲与声乐的发声位置、舞蹈与走秀的反复磨合、音乐欣赏与即兴编配的策略初识、节奏活动与歌唱游戏的设计体验……一系列课程学习，学员们在音乐教学与美育浸润之路的边缘疯狂试探，如同感受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头脑风暴，惊讶震撼指数爆表，可想而知他们学习之初内心有多崩溃！毕竟，学员个个都是零基础，妥妥的白纸一张。作为授课教师的我们也不禁打了问号，这么大一块蛋糕，这么多口味的蛋糕，学员们啃得下、吃得完吗？”这是授课教师柳代娅的一段反思。
许欢教陶笛，为提高大家的学习兴趣，她自掏几千元给学员和授课教师每人送了支陶笛。采访中她向记者介绍了自己教给学员的“吃蛋糕法”:“为了督促学员的线上练习，我设置了小打卡圈，要求学员分成5组，组与组之间进行竞赛。”历时3个月，打卡1000多次后，所有学员均掌握了吹奏陶笛的基本技巧。
“许老师天天变着法儿表扬我们，最后再加上几句‘演奏过程中哪些问题应该改善’的温馨提示，让我们对自己的演奏既充满信心，又能根据提示改善练习。”来自共华镇白沙学校的参训学员易静，将时刻保持微笑的许欢记在了自己的培训心得中。
“我还清楚地记得暑假第一次上魏老师的合唱指挥课，一个上午一直在练习挥节拍，胳膊酸得抬不起来。晚上学校聚餐，我连拿筷子的力气也没有了，坐在旁边的校长问我怎么了，我说练习打节拍累的。他惊讶地说‘头一次听说培训是个力气活啊！’”这是团山学校参训学员周妮的培训心得。
“这陶笛还没学精，竖笛又来了。此刻内心纵使有一千个、一万个拒绝，也还是会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练习着。为了让手指变得更灵活，音调吹得更稳，经常一练便是几个小时，嘴巴吹到抽筋已成为常事。不过，只要一想到对孩子们所承诺的，要让音乐带给他们快乐，想要放弃的想法便顷刻间消失了。”这是南大膳镇中心小学参训学员田茂平的培训心得。
“一天指挥课下来，屁股是痛的，手是酸的。一上来就是指挥、陶笛竖笛、节奏编配。”这是泗湖山镇洞庭红小学参训学员罗娟的培训心得。
……
参训学员的培训心得给记者留下了一个深刻的印象：所有学员都感慨——难，太难了；累，太累了；开心，确实太开心了；值，确实太值得了！
收获——簇簇花蕊被激活
2021年4月19日，是所有培训教师和参训学员们激情澎湃的一天：5名之前从没上过音乐课的教师——郭孜、舒靖静、肖楚洁、杨叶俊、朱世宏，面对来自沅江、益阳，甚至长沙、北京的校长和专家们，每人上了一堂漂亮的音乐公开课。
“太出乎意料，上完后老师们都哭了。”郭声健说。
可哭的又何止这5位学员？他们各自的指导教师，孙红成、杨丹、程方、陈瑾、柳代娅，在台下观摩时，也是数次眼眶发红，因为这其中“太难了”，几乎每对师徒的磨课，都不下10次。“最后是我讲一段，舒靖静跟着学一段。”杨丹说，就是靠着这种“你来我往”，才最终有了这场效果极好的公开课。
“仅仅40分钟，居然就让一年级的孩子们完全掌握了《理发师》这首歌，了不起。”有教师评价舒靖静的课。
如果仅仅只是公开课，还不足以说明全体教师学员都“激情澎湃”。关键是当晚，49名学员，自编自导自演了一台音乐会，整整一个半小时，14个节目，全体上台，包括还怀有身孕的高婧。
“给我们带来了一场高雅的音乐盛会。”一直关心关注这个培训，并给予大力支持的段学文，全程看完了晚会，高度评价大家的表演，“大家收获的不仅是新的技能，也不仅是教学水平的提升，更多的是在郭教授这个优秀团队的带动下，大家更深刻地领会并且加深了敬业奉献、精益求精、教书育人的教育情怀。”
确实如此。
“以一颗温暖包容的心去对待每名学生，改变我在他们心中‘母老虎’的形象。”凌云塔学校教师汤璇璇，看到培训班里“所有的女老师声音温柔却有分量”，联想到自己平常的教学——易怒、嗓门大，她立志要改变，“以后的教学中，我会学着控制自己的心态和情绪”。
“我觉得，可以尝试用音乐去改变他们。给他们几个单独设立一个学习目标，达到目标后我奖励一支竖笛，完成下一个目标后再奖励教会他们吹一首乐曲。”团山学校教师周妮，计划通过这种方式，来面对班上几名父母离异、缺乏自信的孩子。
“教学生们跳《你笑起来真好看》、做节奏律动和‘杯子歌’……他们从一开始的扭扭捏捏，到现在大方自信的自我展示，班级里的气氛开始充满活力。”白沙学校教师易静，为教学过程与班级管理找到了一个新方向。
南大膳镇中心小学教师田茂平，上语文课时沿用程方的《走进京剧丑行》，以一种新的方式引入《京剧趣谈》这篇课文，“我发现孩子们对戏曲入了迷，那一刻，我觉得自己上的是一堂艺术课，而并非语文课”。
“这次吴小俐老师终于让我如愿以偿了，我学会了《你笑起来真好看》这个课间操舞蹈。”来自团山学校的教师唐文亮，之前看到其他学校各种特色课间操，只能投以羡慕的眼光，现在自己也能做到了，感到特别开心。
“我打开《爱的人间》这首歌，让同学们一边跟着唱，一边编手势舞，同时自己不自觉地做起动作，同学们的热情立马被点燃了。”黄茅洲镇中心小学教师郭孜，之前总担心自己这个班主任“不专业”，培训让她有了信心。
“学习固然要抓，但素质教育的理念不能丢。孩子们的美好童年需要音乐课，需要美术课，需要体育课。”阳罗洲镇普丰学校教师刘落希望，“几十年后，我们班的孩子回忆童年，还能记得《每当我走过老师窗前》这首歌，还能记得我不那么完美但诚意十足的音乐课。”
……
因为培训刚刚结束，学员们暂时还没有走马上任进行音乐课教学，但在培训中，他们已不知不觉学到了美育理念，并不知不觉地将其渗透到课程和班级管理中，亦不知不觉地更加热爱教育。
“这，就是我们最希望看到的。”郭声健说。
